宝贝们,简介

庄生晓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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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郭得友一睁眼,就看到大摇大摆坐在他屋里吃一套煎饼的大姑娘。他迷糊了一会儿,想起他们从恶水之源出来,老神婆就神神叨叨说自己有事带顾影回乡下去了。结果这个祖宗半道自己偷跑回来,硬要住在龙王庙,越发肆无忌惮与他挤在一处,跟着屁股后面转。


 “郭二哥你醒了?快来快来,这馄饨放一会儿凉了”顾影见他醒了喳喳呼呼朝他招手,阳光下身影有点虚幻。


他没可奈何,洗漱完慢吞吞走过去,再次拿手指点她的额头“你真不回去?你妈来了我可保不住你。”


“没事没事儿,我妈有大事儿回老家,不会回来啦”姑娘一边忙活着大大咧咧往他嘴里塞馄饨一边打包票。


有了上次的事,他也不敢再赶她了。但由她跟着又觉得碍事,便同她约定在家她想怎样就怎样,只不许跟他出门。顾影对这个二哥向来言听计从,更毋论身无分文逃出来这会儿住在他家全靠他养,只得委委屈屈不情不愿的应了,一步三回头的目送他走出龙王庙的门。


郭得友虽然冷言冷语说嫌她烦,其实也不过是个嘴硬的毛病。他怕她身体刚好去码头上吹风将来落下病根,受罪心疼的还是他。她这种人没心没肺的,好好跟她说又蹬鼻子上脸,也只好硬着心肠撂两句狠话把她按在家里,左右回去带个肘子带个小鱼也就哄好了,她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容易。


连化青抓起来关在小西关等着上头来人审,小神仙锁在水牢下死的透透的,肖三被他一刀毙命。天津卫如今多少算得上风平浪静,也没人会去打她的主意了。


丁卯前天就派人来找他出去,叫他感慨了好一会儿这大少爷如今当了会长架子越发大了,连师哥都不亲自出面。他出门的时候,顾影也嘟囔着时间长没见着丁卯了,但见他脸色不好,还是乖乖的在家里闷着。


他跟她在院子里扎了一天纸人,半下午出去,先去河边转了转,铁牛带着一群兄弟刚捞上来个漂子,二十多岁的女人,不知怎么想不开跳河死了。


有人想活活不了,有人活着一心想死,太平日子后者倒多点。


这是他这几天头一次上码头,铁牛见他来了,招呼着弟兄们递水,一个个客气的很。他嗤笑一声“怎么着,小爷去降妖除个魔一个个不敢认师兄我了?”一群汉子嘿嘿笑着说不出什么,只说叫他回家歇着,拍着胸脯保证码头上的事交给他们。难得这群崽子有良心,他也不多留,交代几句去了漕运商会。


在丁家房子里七绕八绕的总算到了书房,丁卯和肖兰兰果然又在一块儿待着,肖兰兰见他进来打量了他一会儿,说句师哥今日气色不错。他愣一下,心说他是这肖大小姐哪门子的师哥。见丁卯在一旁,才哦哦的反应过来。


“这么些日子没见着丁大少,您着急忙慌叫我来,怎么着?没看住连化青跑了?”郭得友一张嘴也没什么好话,好在丁卯也习惯了,不跟他计较。


“不是,付队长前几天去你家没见着人,叫我带个话给你,说是上头来人了,听说你抓着的连化青想见见你”


“行啊”郭得友一口应承,不知道谦虚为何物“小爷我可是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他们要来这天津卫来见见我也是应该的,什么时候?”


“时间地方你定,人家主要是想问问经过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师哥,你还没忘呢吧”丁卯看着他的眼神让郭得友有点不快,皱着眉答了一句“哪能啊,想什么呢,你师哥还没到丢三落四的年纪呢,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可能最近商会的事太多了,我有点糊涂了。”丁卯的语气也没什么不正常。“来都来了,一会儿一块儿吃饭吧”


“不吃了,顾影家里等着我呢,回去晚了得被她烦死”郭得友见他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他一眼扭头出了门。


先去东瀛楼买了肘子,想了想路上又拐到老张家买了一包麻辣麻花,掌柜的听说是给那个姑奶奶买的,都露出同情的神色。到了家,果然顾影正百无聊赖的盯着门口,见他回来,哼了一声扭头要走。


郭得友嗤一声,也不拦她“你这会儿走了,肘子跟麻花我吃了,你又要跟我闹脾气,闹了自己又要哭。这肘子跟麻花都是热乎的,我专门跑去给你买的,你可想清楚了。”


果然,不一会儿小姑娘觍着脸笑着凑了过来“二哥,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顾影,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良心没有,我哪天对你不好了你倒是说说?”


两个人嬉闹一会儿,郭得友见顾影有点累了,就收拾了床铺叫她睡觉,睡前跟他说了丁卯过几天可能和别人一起来家里。他们两个小时候天天头碰头的睡在一起,本来现在年纪大了,本该有点避讳。但出了那档子事,顾影虽然胆子比驴大,还是受了惊吓,他心里也不安稳。于是在医院的时候他自夜夜陪着不说,后来她回她家住,郭得友也装作无可奈何应她的请求每天半夜翻她家墙头偷偷在她屋里打地铺。现在她来蹭他的床,倒把他这个正主赶到地上,霸占了他的地方。好在郭得友也习惯了,自小到大表面上是他嘴上欺负着她,其实大部分时间相处都是他吃的亏多,不过这傻子是个没心肝的,他也不在意,就这么过来了。


 


夜里,他挣扎着从噩梦里醒过来。梦见在河边捞漂子,人翻过来赫然是顾影苍白的脸,心神俱裂下惊醒,有点懂了劫后余生是什么感觉。他扭头看顾影,却见床上空无一人。郭得友脑海里边嗡的一震,推开门跑出去。


“小影?”他一扇一扇的推门,眼前虚空一片,梦还没醒完,眼前又没了人,一片茫然中竟想起来他小时候师傅给他讲的,庄周做梦梦见蝴蝶,醒来后不知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竟真有几分庄周梦蝶的荒谬错觉。


半晌,找到缩在角落里的姑娘。


他一颗心终于从万丈悬崖边落下,松一口气,眼角都有点酸涩。他还在抖,走过去几步正要骂她却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他瞧一眼顾影,未及张口姑娘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


“二哥……丁卯……丁卯要杀我。”


 


(贰)


郭得友一愣,也没说什么,只当她受了吓,把她稳稳的抱在怀里回屋。好声好气哄着睡了觉,才躺着自己琢磨。


丁卯这些天有点奇怪,说起来也没什么。那次商会的打手死的死散的散,他那师弟留洋回来,老早就不耐烦那些打打杀杀。安置好兄弟们后事,干脆着手洗白正经做生意。他一个后生,又不懂天津卫的人情事故,天天焦头烂额。每次见自己总一副纠结样子。他看的不耐烦,懒得去他面前晃悠了。但丁卯什么人他清楚得很,他肯定不相信丁卯大半夜跑到龙王庙来杀顾影,多半还是她叫魇着了,或者有什么误会在里面。到天亮了说清楚就是。


没想到第二天一起来,顾影可怜巴巴的跟他说“二哥,你别让丁卯来家里了吧”


姑娘抗拒的厉害,他也不勉强。他想想,去跟丁卯说了叫他别带人来家里,就去外面聊。实在不行警局聊也行。末了问他一句“你怎么惹着顾影了,她昨晚上被你吓的觉都睡不着跑出去发神经。”


丁卯见他面上笑着,手指却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知他心情不好,犹豫半晌,回答他“我哪敢惹那姑奶奶啊,她脾气那个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个梦也怪到我头上来。”


“也是。”郭得友深以为然“还是肖小姐通情达理,倒是便宜了你小子。”


丁卯挂了电话跟他说“上面的人明天就到了,定在肖家小公馆见。”


“那行,那我回去了。”他挥挥手准备回家。正碰上通情达理的肖小姐进来,未及调侃一句这两人形影不离,肖兰兰已经笑着开了口


“师哥来的正好,我和丁卯一会儿正打算去医院做个体检,师哥既然来了,不如也和我们一起查查,国外最近很流行这个,说是有病早发现也减轻负担。”


“开玩笑,我身体好得很,用不着去费那个冤枉钱。你们要去你们去就得了,我们穷人家没那么些讲究。”


肖兰兰还不放弃“哪能让师哥自己掏钱,再说身体的事咱们自己也说不准……”


“肖小姐想说什么?”郭得友瞧她一眼,又放缓了语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既然肖小姐这么说,我改天去看看就是了。不过这几天确实不得空,等闲下来了一定去。”


肖兰兰看他脸色,不再勉强。


他出门前又回头看丁卯一眼,见他仍是面色古怪。


 


第二天,他在肖家小公馆见到了上面来的人。来人自称姓徐,是特使的秘书。和郭得友握过手客套的笑着说“小河神拿河妖的事全天津都传遍了,在下也多有耳闻。今日就是按流程走个过场。郭先生就当是普通的聊天就好。”


“好说好说。”他浑不在意,一点点复述当日的细节。


“对,说是得要圣童自己愿意才能有用,所以黄家的事就是为了让黄玉把小神仙放出来催眠。我是谁,我是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啊,干脆将计就计,装作愿意跟着他就去他地下基地了。”


“你自己跟他去的?”


“本来是觉得我自己麻溜的就能解决,谁知道后来跟来一群人呢。不过也好,没想到连化青那不要脸的还造出个怪物来,要是我自己可能就麻烦了。我们在下面好一通打。后来那炸弹……”郭得友说着说着突然皱起了眉。


“那炸弹落进水里了。”他额头有冷汗渗出,心里揪了一下。


那位徐秘书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问“那当天在场的都哪些人?有人员伤亡么?”


“没有。后来炸弹没炸,大家……都受了点轻伤。”


不对。


他心里有个声音说。


不对,不是这样的。


“那天除了丁少爷肖小姐和你还有一个人?听说是真正的圣童,她怎么样了”


“她……受伤了,身体不好。她什么都不知道,来了也没用。”他随口说,觉得眼前景物有些晃动,连带着他心中有如擂鼓。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他弯腰感觉自己胃不舒服,只本能的想离开这里。


“对不住,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他猛地站起来往外走,徐秘书一脸诧异,起身想拦他。郭得友脑中天旋地转头疼欲裂,一把拨开徐秘书跌跌撞撞出去,在门口被听到消息的丁卯一把抓住。“师兄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今天先回去。有什么事改天说”


丁卯拉住他“你现在这样回去,家里又没人看着我们不放心。你先跟我去医院……”


“顾影在家呢我回去找她……”


“郭得友!”丁卯突然喝他一句“你能不能别闹了。”


“顾影已经没了。”




他诧异的抬眼,没听懂眼前这个卷毛在说什么,正想骂他一句没大没小,头又一阵剧痛,他捂住耳朵说不出话来。那边徐秘书已经跟了上来。


“小河神身子不舒服?”他从怀里掏了掏,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烟来“这是从法兰西带回来的烟草,舒缓精神的,小河神试试,我这就去叫医生来。”


丁卯没来得及阻拦,徐秘书已经点着了火。


烟雾一点点袅袅升起,他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这次的幻境,许是因为无冤可辨。四周空空荡荡,一片寂静。他淌着水在其间行走,什么也看不见。


他跋涉许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茫然的环顾四周,连娃娃大哥也不见踪影。


脚下的水面似乎有些变化,低头去看,却见一尊泥娃娃坠在水中,他纵身跳下去,水下如万丈深渊,一片漆黑压抑。泥娃娃越坠越深,他在水中下潜,刚碰到娃娃,脚下被什么东西缠住,拉着他往下沉,他越挣扎缠的越紧, 耳边听见她笑着唤她二哥,混乱中睁开眼对上泥娃娃黑洞洞的眼睛,这泥娃娃却突然变幻成顾影紧闭双眼的身形。他一惊,终于挣脱束缚一把拉住顾影浮出水面。他闭上眼出一口气,再看原地,空无一物,哪里有顾影踪影。


他呆一会儿,终于流出泪来。


 


(叁)


郭得友被老河神教养长大,便自小以庇佑这一方水域为己任。他叫顾影叫他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而事实上也确实认为自己担得起这称号。然而你年幼时有拿云之志,总以为万事万物只要尽人事必该有个好结果,待年龄大了,便只会对自己越来越失望罢了。生有万苦,不渡众生渡我心,他在一个夜里盯着屋里的佛了悟了,从此便做自己应当做的不再为外物所困扰。他这个人其实心思多又缜密,偏总爱做出付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明明心比天高,又爱装作一团和气的老油条,其实真的相处起来并不讨人喜欢。这些毛病瞒的了别人,但自小追在屁股后的顾影最清楚。他也从没想过在她面前藏。


郭得友很清楚自己的心思,他记事早,老话说就是早慧的那一种孩子。虽然现在前呼后拥在江湖上很吃得开,但幼年身体不好,不是病怏怏躺在床上就是泡在桶里。药性烈而寒凉,他自己感受着血液里奔腾的尖锐的疼痛时,小小的脑子里倒觉得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非要活着干什么呢。


没多久张神婆带着小姑娘搬来旁边,谁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顾影一见他就喜欢的不得了,而他那师傅大概怜他孤单,在顾影面前把他说成一颗可怜巴巴命不久矣缺少友爱的小白菜,哄的小姑娘眼泪汪汪,非要挤上床和他抱作一团,她精力旺盛身体倍儿棒像个小火炉,又香又软,他在疼痛中迷迷糊糊的感觉她软绵绵的手把他的握在怀里,竟真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老河神虽对他关怀备至,到底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往往给他用了药就遛遛哒哒出去喝酒赌钱。顾影就摇着两根小辫摸到他身边和他头挨头躺在一起或者在他泡药的木桶边叽叽喳喳的跟他聊天。他心思沉,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她说,心像晒在阳光下暖洋洋的舒服。她就这样在苦寒和疼痛中陪了他一年又一年直到他病好,支持着他撑下来。再往后捞漂子这活儿见遍人情险恶,她日日抱着他的衣服在河边等给他擦掉身上冰寒的河水和戾气,成了他心里最为坚固的一根支柱。


后来丁卯跟他讲过顾影心中那套关于欠人还债的理论,他沉默许久,只觉得世事荒谬无常,前尘往事种种,说不出究竟是谁欠了谁。但现在一切过去,他也找不到她去说那些他的心思了。


 


她从水里出来,其实身体已经不好了。西医中医巫术什么法子都试了个遍, 却只能眼看她身体一点办法也没有。弥留那几天还强撑着精神跟他打趣,说待身体好了要去哪玩又要吃点什么,不论说什么傻话他只一嘴答应下来,跟她说只要她好了想怎么都行。顾影看着他只是笑,笑的他心里血肉模糊一片,一贯嘴硬的人抓着她的手一遍一遍的求她坚持,眼泪都流干。


她那天精神好得很,他于绝望中抓住一点微末的希望,又故意不去想别的可能。把她抱到河边看她又红润起来的面色,波光粼粼的眼中光芒点点,也微微笑了起来。


“二哥,好久没见你下水捉鱼了”那姑娘软绵绵的语气叫他心里和煦温柔一片。


“等你好了二哥带你下海河摸鱼。”他满口答应。


今天晚上想喝鱼汤,她向来是撒娇的一把好手。


他犹豫一下,把她稳妥放在岸边,转身下水。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丁卯和肖兰兰在病床边瞧见床上有动静,连忙伏身去看。却见他那一向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不正经样子的师哥并未睁眼,眼角一道深深的泪痕。


丁卯想一想往后,也觉得这天道轮回太没理。该得报应的好好的活着,渡了众生的反要被苛待。他师兄生受了生离死别之苦,往后日子漫长孤寒,还要清醒着一个人熬。


 


郭得友醒了后,丁卯跟他说了医生的话,心理创伤的后遗症加上脑后还有点瘀血,他不接受顾影不在的事,记忆出现了偏差,以为当时她只是受了轻伤。又出现了精神幻觉,怕被人戳穿,所以想象着她不愿意出来见人。他也没说什么,照旧哄着丁大少爷去喝酒。他对那小两口担忧的目光视而不见,哈哈笑着说人还能不活了不成,这也犯不着嘛不是。回了龙王庙,也没什么不对劲。该捞人捞人,该查案查案,晚上了就去藏翠阁喝酒,喝完也不要人管自己跌跌撞撞的回龙王庙,醒了没事干就去逗丁卯。他觉得自己正常的很,落到别人眼里却全然不是那么个意思,肖兰兰看他这样,私下掉了好几次眼泪。后来老郭师傅回来,把他从藏翠阁揪回来骂一顿,他老老实实挨打,第二天又跑去。反复几次,也不去管他了。


你觉得你生活里的变化叫你天都塌了,其实于他人也没有任何知觉。车如流水马如龙,自那时起,已经三年过去了。


郭得友又捞上来个漂子。这人是个富家老爷,一身白肉得有二百来斤。捞上来兄弟们张罗着找苦主去了。他累的筋疲力尽倒在河边看瞪着天发呆。


那天后来她就撂下一句“对不起”就干脆的走了,把他自己孤苦伶仃的扔在人世。他木然的守着她过了头七,撑不住晕过去。再醒过来老神婆已经带着她不知道去了哪,漕运商会与肖家何其大的力量,但任凭他把整个天津卫翻过来都找不到。他连个守着的地方都没有,心里一片灰败。过往那些记忆再想是一把把刀刃,他一遍遍想他当初为什么要去掺和丁卯那点破事,师傅又何必再把顾影带到恶水之源,又或者,他为什么在那一次非要离开她对她说那么狠的话。他心灰意冷心神不定,若不是丁卯和肖兰兰话里话外拉着,几乎从河神堕成河妖。他又恨她狠心,又恨她不听话,又想只要她能回来他也不要什么面子了三步九叩去给不管是什么神仙磕头也行。想了万千思绪,终究心里只剩一片荒芜茫然。觉得人世间空无一物了无生趣,他没处可去,有时又像血海火狱苦不堪言。


他照旧满天津卫晃悠,从码头到登瀛楼到藏翠楼到丁大少的酒场,人人见了他都一脸同情。他想不就是死了个顾影,他好得很,又哪需要这些人同情。他想顾影最烦他去藏翠阁,他就偏偏要去那楼里喝酒。他往日在藏翠阁打听消息时候也多,见了人心情好的时候逗人几句,心情不好就谁也不搭理看都懒得看一眼,楼里姑娘都认识他,也不敢往上凑。他如愿蹭的一身脂粉气,等着顾影来找梦里他算账。她却生得一副狠心肠,始终没来过,大约是怨了他。


他想他这辈子是完了,他不想活活不下去,又承师命和责任不能死,大概只能这么干耗下去了。生有万苦,到头来万丈深渊,谁都别觉得自己能逃过。只能等什么时候受不住死了,才算解脱。


 


(肆)


他发完这一茬呆,月色已经亮了。他也懒得往回走,干脆在水边躺着了。他这几年不太能睡得着觉,多是累到极限的时候才能睡过去。他自觉得他一个大男人不至于为这点事失眠,睡不着多半是脑子还没好。这会儿被那个漂子压的够呛,闭着眼睛就睡了。


睡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叫他,那声音熟悉的很,多半又是自己的幻觉,理都懒得理。


那声音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点急了,揪起他头发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郭得友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她的手。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身影。


“郭二哥,你快别睡了。我偷偷跑出来的马上就得回去。被我妈发现就完啦。”顾影见他看着自己发呆,拿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顾影?”他分不清今夕何夕,以为自己在梦里“你不怨我了?”


“二哥你怎么了?发什么神经?”大姑娘被他的手捏的疼了,不高兴的去拽他。


“我……”他不敢相信,不知道说什么,怔半天半晌憋出来一句“我就是去藏翠楼喝酒,想气你来入的梦,你怎么梦里还那么傻啊一骗就来”


“二哥你说什么呢……什么?郭老二你又去藏翠楼!”顾影一回来就听见这种消息,气的心肝肺疼,抬手冲着他身上一顿打。


疼的。


他摸摸被顾影打过的地方,手里还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放开。那手心的温度清清楚楚,远处月光和水波连成一片看着。他手抖一下,把姑娘按进怀里。


顾影正发脾气,突然被人一把抱在怀里。


他的气息急促辗转缠绕在自己耳边,她不明所以,抬手摸摸他小辫子问“二哥,你到底怎么了呀。”


话问完,感觉有眼泪湿热的挂在她脖子和肩膀的衣服上。她呆了呆,拍了拍她郭二哥的后背,感觉又被勒的紧了点。


她回来三天了,好不容易跑出来见他一面,什么话都没说就被缠死。好在她自己遇见郭得友就一点脑子都懒得用,他自十几岁就没这么跟她亲近过,所以也不管莫不莫名其妙了,抬手美滋滋的回抱住他。


郭得友脑子一片迷糊,已经死了的人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他疯了一样,也没心思去问为什么。鬼就鬼吧,就算是来吸他魂的河妖也认了。


心里有微弱的声音对自己说,你有救了。


钟声敲几下,顾影慌慌张张的挣脱他说要回去了,他伸手捞了个空,心里戾气一下上来,追几步揪着她衣领按在一边的石碑上。


没开口,顾影一拳打在他胃上,趁他低头捂肚子扭身急急忙忙的跑了。一边跑一边朝他喊“二哥我再不回去我妈该发现了。我有时间再来找你。”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恍然觉得又是自己的幻觉。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跑去漕运商会把丁卯从他那张富丽堂皇的床上拽起来。


他一见丁卯那副心虚的样子就懂了。气的挥拳要打他,丁卯抱头左躲右藏,连声求饶。


“师兄不是我不想跟你说,兰兰三天得着消息说老神婆进城了,我们去看她,却正碰着顾影。拿着师嫂身份逼老神婆开口。她当年趁你没醒带着顾影……回老家,半路上顾影突然开始呼吸了,找了先生看,说是她有福报,生有两条命。我猜是因为她体质特殊,被那恶水之源的水感染,因着细胞保护机制暂时沉睡了,后来新陈代谢才恢复。”


“继续说”郭得友终于停下手。


“老神婆不让我们跟你说,她带顾影回来另有隐情,但要是我们说出来她立刻带顾影走。我怕她真走了跟上次一样咱们也找不到,只想着你总能遇着她,就没说。”


说完,偷偷瞧他师兄的脸色。


他终于知道顾影那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从何而来了,恐怕她一醒,老神婆就骗她通知过自己,让她安心养身体了。但他什么都不知道,无依无望的过了这三年。


但他终于熬过来了。


他起初求神拜佛求的,后来想都不敢想的,竟然在这一刻真的成了现实,可见老天对他已是不薄。


他边哭边笑,想只要她还活着,往后刀山火海,他也再没别的怨言了。


 


满天津卫的人都在传,小河神不吃不喝在神婆家门前跪了三天了。


隐隐约约知道那些事的,只不胜唏嘘。路过门口时,看着那后生背挺直的样子,也心里难受,只叹一声盼着日子以后别再苛待这两个。


郭得友其实不觉得苦,也没想那么多,他只觉得她能回来已是命运额外的开恩。不敢求更多。神婆恨他,不愿意见他,也关着顾影。


他听见顾影在里面跟她妈吵。老神婆对顾影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他这次没护住他的小姑娘,她铁了心。不管顾影怎么哭闹都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


这次又像是顾影翻墙被她抓着了。老神婆发了怒,一边拿着赶仙鞭打她一边骂。那骂声就清清楚楚的飘进他耳朵里,字字戳心。


“那小子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往日你爱追着他跑我也不管你,他不知道收敛四处招事又保不住你,这次你命大,再来几次你有几条命陪他疯?”


“我就是喜欢他顶天立地一条好汉,我就是喜欢我郭二哥是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妈,我这条命是二哥救的,为他做什么都愿意,我这辈子为他死了也愿意!”


傻丫头。


他抬起手盖住眼睛。


这话出来,老神婆顿了许久。声音疲惫许多


“你年龄大了我也管不住。左右你也不是我亲生的大概也早烦了我管着你了,你出了这个门去找他,就当没我这个妈吧”


老神婆头一次这么说话,顾影立刻安静了。


不多时,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抬头看去,神婆站在门边,没化平日里那浓的吓人的妆,衣着素净,鬓边白发丛生。她在屋里骂他时咬牙切齿,这会儿反温和的很,静静的望着他


“郭二爷请回吧。您是天津卫赫赫有名威风凛凛的小河神,我家姑娘是个傻的,没这个福气。你们两个自小一处长大情同兄妹,你又救了她的命,于情于理不该断了往来。二爷往后有什么事,只叫人告诉我一声,赴汤蹈火老婆子我绝不推脱一句。”


末了,终是忍不住怨气加一句“顾影这次捡回条命来,不比以前了,二爷也行行好。她年纪小犯傻,二爷一身通天本事,要什么样的没有,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


言毕也不看他,转身关上了门。顾影大约是吓着了。不敢违抗她妈一点指令。


他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膝盖其实没什么知觉了也不觉得疼。他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也没脸再求人原谅。纵然好像有千万理由,也不过是他没护住她的借口。但他没一点办法,他像从万丈悬崖边被人拉回来,要他放弃还不如要他死。


郭得友其实心里许多戾气和疯狂的念头,大善和大恶都在他心里压着,以前有顾影在他被暖的热乎乎的,后来顾影不在了,但他那时心如死灰。现在顾影回来了不在他身边,他心性压抑不住,像一把出鞘的剑暴戾逼人。他默默的想,这双腿不如跪废了正好,一条命一双腿,他就不要脸了拿着这个去逼老神婆,反正下不了河捞漂子,老神婆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正盘算着,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老河神提着烟袋站在他旁边瞧他。


“你这小子,也不知道像谁。”


他没明白他师傅的意思,也扯不出笑来,一张口声音又哑又涩“徒儿不孝。”


老河神摇了摇头,看着禁闭的大门,终于上前叩响。


 


那晚他师傅不知道跟老神婆说了什么。总之后半夜顾影竟跳出来跟他跪在一起。他拦不住她,只好把她的手拉在怀里又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垫着,她跪一会儿又没精神,枕在他腿上睡了。老神婆黑着脸打开门扔一床被子出来让他们滚远点。他像是终于得了剑鞘的剑,一瞬间心化成一片。把他的小姑娘抱起来回龙王庙。她睡得没意识,和小时候一样闻着他的气息往他身上缠。他睁着眼看她大半宿,终于撑不住沉沉睡了几年里第一个好觉。手里把她拽的紧紧的。


 


黑夜终于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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